专题精选
manbet > 美manbet > 经典美manbet > 正manbet

故乡庭院里的枣树

作者: 草千里2019/12/27经典美manbet

从前,在我们聚族而居的庭院里,生长着两棵枣树。两树均极粗大,夏天绿叶满枝时,足可遮掩院子的东西两头。院子中间偏北,老廖大娘家门口有一棵大槐树,再往南是一棵大椿树。椿树南边,老于大娘屋西边,靠近三婶子房屋东山墙边,又有一棵歪斜着身子的大槐树。这些树都不小年纪了,母亲说,那枣树想是老辈子栽下的,从我来咱家算起,几十年了,两棵树还是这么大,没见长。实际上,枣树既然活着,就不可能不长,只是长得太慢,看不出在长而已。

冬天的枣树周身黑乎乎的,横七竖八的枝条瘦硬地欠伸在空中,风吹来,也只是微微地晃动;不象梧桐、柳树发出那么大的声响。麻雀爱落在树上蹦蹦跳跳地叫,还有花喜鹊也常飞到枣树上叫唤。小时候唱过一首儿歌:“小麻嘎,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这小麻嘎就是喜鹊,是乡亲们对喜鹊的昵称。当喜鹊一叫,老于大娘就从屋子里出来,眯着眼往枣树上瞅。要是谁见了,会给她开玩笑:“咋啦,麻嘎子给你报喜来了?”老于大娘一笑,说:“我一个老婆子家,能有啥喜!”

枣树发叶迟,嫩芽儿一般要在春末夏初才能冒出来。一过了年,我们就盼着春天到来,希望着村头河边的柳树能在一夜间变绿。后来柳树绿了,再过一段日子,杏花开了,不久,桃花也开满枝头。临近清明,梨花也雪白地开放了。可枣树仍然黑乎乎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好像有意跟人斗气似的。我们等得不耐烦了,就拿着杆子打枣树,问它为啥还不发芽?枣树枝被我们打得晃来晃去的,除了一片刷刷拉拉的响声,枣树懒得搭理我们。保林大爷见了我们的愚痴,噗哧一声笑了,他说:“你们打树打错地方了,要打树身才行。木杆太细,打得不疼不痒,它怎么肯发芽。得用粗棍,最好用砖头砸!”我们信了他的话,就找来粗棍、砖头噼里啪啦打砸了一通,以致把两棵枣树的皮都砸烂了。待保林大爷笑着走远,老廖大娘走出屋来,她冲着保林大爷的背影看了一眼,就大声喝止我们:“甭信那老不死的的鬼话,骗你们玩呢,再打就把枣树打死了,八成你们不想吃枣了!”我们停止了对枣树的摧残,心里有点怨恨起保林大爷来,可我们不敢找他的后账,因为他常带我们去外边玩儿,有时还领着我们去外村听戏,并给我们买烧饼、麻花、焦落生吃。有时候,保林大爷坐在院子里晒暖,我们便围上去缠着他讲故事。敝乡把讲故事叫做拉呱,我们叫他拉一个,他就给我们拉一个。我们往往是缠着他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地讲个不休。我们说:“大爷,再拉个呱吧!”保林大爷说:“你们得给我挠挠痒,挠舒服了,我再拉一个。”就有几只小手从背后伸进保林大爷的袄里边乱挠一气,保林大爷禁不住痒,哈哈大笑着说:“别挠了。别挠了,我再给你们拉一个!”我们抽出手来,瞪着眼等保林大爷拉呱,只见保林大爷闭上眼睛,把头摇了摇,然后慢悠悠地说:“拉呱,拉呱,一个虱子跑了俩。”接着就闭上了嘴巴,我们喊他也不吭声,一会儿他竟然打起了呼噜,睡着了。

枣树芽铺展开指甲盖大小的叶子时,整个大院子都亮堂堂的,因为初生的枣树叶是一种浅嫩明亮的绿,与发暗的椿树叶和槐树叶比起来,色彩自然亮丽一些。到麦子黄梢时,枣树叶就有鹌鹑蛋大小了,颜色也渐渐变绿,枣树下可以乘凉了。这时候,枣树开花了。婆娑的绿叶间,浅米黄色的枣花开得密密麻麻的,很是热闹。枣花香很浓郁,整个院子都飘散着香气。枣花香不同于其他花的香,它是一种轻轻盈盈的香气,香里边还带着点甜味儿,极能醒人心脾,使你一天都快快乐乐的,不感到一丝疲累。有时候,风大一些,枣花飘得到处都是。落在头发上,头发香;落在锅里,饭菜香;落在睡梦里,梦也香……

如果哪一年枣花开得过多,保林大爷就吩咐我们持杆敲树,把一些多余的枣花震落下来。他说,花多了,枣长不大,就是红了也不甜;树一累过了头,就不长了!我们对他的话似懂非懂的,但还是按照他的吩咐去敲枣花了,一阵噼里啪啦的木杆子响,枣花纷纷扬扬落下来,一会儿便积了黄黄的一层。割麦打场的时候,枣花干落了。青郁郁的小枣儿从圆枣叶下面一簇簇地长出来。我们眼巴巴地看着枣子一天天变大,变亮,变红,虽然馋得流口水,但还是克制住馋虫不偷嘴。有时,喜鹊或乌鸦落在树上啄食枣子,我们就“嗷哧”“嗷哧”将它们撵走,我们真有些嫉妒它们,竟比我们早先尝新,这些坏东西!

大人们看见我们抓耳挠腮的样儿,就说,要是憋不住了,就到西边枣树上打几个吃去!我们纷纷摇头,谁也不愿到西边枣树上打枣吃。因为西边树上的枣子个头虽大,但枣瓤木如旧絮,没多少甜味,我们称之为木凌枣,只有晒干了烀枣泥,熬粥,或者入药用。东边树上的枣,圆而细长,个头稍小,但入口爽脆,甜津充溢,食八九枚即可解饥渴。因为好吃,故觊觎者众,大人看得也紧,一开始就给我们立规矩,只准看,不准吃,熟了人人有份。谁要先偷吃了,到熟了一个都得不到,还要受罚。我们长时间经受着考验,不光自己不能吃,还要监视着别人不能吃。保林大爷看我们受罪,就偷打了几颗枣子,塞到我们手里,叫我们到隐蔽处吃去。我们心里都感激保林大爷,觉得他是一个有意思的人。

当树上的枣子变成了一颗颗红宝石,枣子算是熟了。哥哥们爬到树上,把枣子晃下来,晃不掉的枣子就留给那些大大小小的鸟儿吧,它们巴望了一个秋天,不给它们尝尝似乎不尽人情,它们不也是我们的邻居吗?打下的枣由母亲分好,再叫几位哥哥送到各家各户。母亲说,好东西大家一起吃才更显得甜香。如果把脆凌枣藏到红芋窖里,到下霜下雪的时候再拿出来吃,那味道更是绝美!

西边树上的木凌枣,由二大娘负责打下来晒干,再分到各家各户。到春节蒸馍时,我们把红枣洗净,煮熟,然后把枣与煮熟的红芋、红小豆掺在一起捣成馅,包团子和豆包子就特别好吃。说一句伤感的话,我有很多年没吃过那种好味道的团子和豆包子了!

一年春天,孟瞎子姑父的父亲长疮,后脖子上坠着一个大包,小碗似的,一疼起来,整夜整夜地嚎。瞎子姑父拉着他到大寨里叫王锡良给他医治,王锡良手里拿着把剪子,说,疮长哪儿了,叫我看看!孟老头子说:“脖子,脖子……”话还没说完,王锡良一剪子向他脖子上戳去,疮被豁了个口子,脓血淋淋漓漓流下来,疼得老头子直骂。王锡良是地方名医,看疮医术高明,经他的眼看过的,一般都能痊愈。可孟老头子是个例外,他的疮轻一时,重一时,就是不能除根。挨到这年十月十五,不知他吃了什么,疮发了,疼得他干嚎了一天,到夜里还是嚎。鸡叫三遍,不嚎了,邻居们才勉强睡去。还没天明,就有人大喊:“快起来,有人上吊了!”一院子顿时闹腾起来,家家户户的门响成一片,大人孩子都跑到院子里来了。等大家从惊忙中安静下来,也适应了外面的黑暗,才看到枣树上吊着一个人。几个胆大的上前救人,说是后边孟老头子,人已经死了。奶奶一听很是生气,大声骂道:“他孟家没死人的地方了,跑到我家来上吊,他安的是啥心?”父母怕奶奶气出病来,赶忙把奶奶搀回屋里。瞎子姑父跪在院子里磕头谢罪,叫奶奶高抬贵手,饶过孟家,说他爹千不该万不该做这对不起人的事。父亲把他拉起来,说:“死者为大,你快操办后事吧,这事以后再说。”父亲帮着瞎子姑父把孟老头子的尸体抬回孟家,棺材、衣裳都现成的,到天明成了殓,几天后就送回老家安葬了。姑奶奶为此事骂了她女婿不知多少回,说他老爹真是不喜人见,死都不会找地方,遭骂活该。后来又领着瞎子姑父上门来陪不是,奶奶才消了气。

那棵枣树不久就刨掉了,一院子的人都难过得掉泪。它看护我们家几辈子人了,是家里的保护神啊!过年春上,父亲在枣树坑里栽了棵梧桐树。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春末夏初,西边的枣树没有发芽,捱到五月,才零零星星长出半树叶子,没有开花,也没有结一颗枣子。整个院子显得萧条多了。再后来,枣树就死了。院子里的老人们无不哭泣,枣树都有灵性呀,何况人呢,他孟家咋这样害人嘛!

西边的枣树刨掉以后,二大娘也栽了棵梧桐。等到二大爷从外面逃难回来,还问起两棵枣树,知道原委之后,为之不怿者多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