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浮桥

作者: 余普查2016年09月12日现代散manbet

三十年前,我在小陇山的一个林场当伐木工。那年春天,工区安排我和两个工友去一个地方采树苗,那是陇南徽县一个叫谈家庄的地方,地理位置处在高大的崇山峻岭之间、蛰伏于波涛汹涌气势宏伟的嘉陵江畔,是嘉陵江流域的一个重镇。

我的两个工友一个叫平,一个叫全,平是我儿时的伙伴,话能说到一起,饭能吃到一起,身处异乡,一路上有他在,我心里踏实得多。全是工区的正式职工,而且是城里长大的,又是我们的头儿。就这样我们一路说说笑笑抵达了目的地。

翌日清早,我们要去对岸一座叫铁山的峰巅上干活,仰望那座云雾里的山峰,奇崛险峻。林场负责人让我们沿着一座铁路大桥过江登山。向一位过路的山民打问铁桥的位置,他说我们已绕开四十里的路程了。好心的山民又告诉我们,附近有一座浮桥,当地人常走,用不着犯愁。于是我们一路小跑,到浮桥时天已降下暮色了。

这是怎样的一座浮桥呢?

因不久前连日暴雨,江水暴涨,桥面排铺的木板和荆条已被冲得所剩无几,铁丝裸露着,如一张破网一样悬在江面上。几位过路的人正吃力地爬行,桥身不停地晃荡着。我一看,浑身不由得起鸡皮疙瘩,过桥的胆量兀自降了一半。沮丧、困累、饥饿侵袭着我们。暮色在加浓,事不宜迟,平和全便捷足先登了。我因畏怯迟疑而断后,心提到嗓子眼上,捏着一把汗盯住他俩,直到他们艰难地站上对岸的桥墩,我才一步一步挪向浮桥……

到达桥中间时,我忽觉身下的江涛向上直蹿,耳旁轰鸣作响,抓铁索的手不由得大抖大颤,抬头又见对岸的山峰像巨人一样压向我……

“啊!”我惊恐地叫了一声,攥紧铁索,闭上了眼睛。

“莫慌、镇静!”平怕我有闪失,焦急万分地冲我大喊。我一动不动,暗暗给自己下令:镇静、再镇静……终于,我深信自己的神志已十分清醒,内心的惶恐亦渐趋平静,便睁开双眼,举目远望,巨大的山峰依旧屹立着,两位伙伴正以急迫的目光期待着。我咬紧牙关,憋足气力,最终跨越了这座浮桥。

从那次回来以后,我离开了林场,回校复读。在上师范的几年里,我和两位工友再也没有联系过,直到多少年后,我调进小城工作,平在城里一个建筑工地打工,我们才又有了几次遇面,但没有全的消息,听说调到别的林场去了。孰料那个与我共同爬越浮桥,又捷足先登的平竟然英年早逝,在一个炙热的夏天,因为心脏病突发,在工地上干活的他再也没有站起来,听到消息的我,就像当年嘉陵江畔的那座浮桥轰然断裂了似的,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十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单位组织同事们去嘉陵江一日游。这真是一个好机会,我要去捡拾二十年前散落的更多的碎片,弥补我眼下生活中更多的不足。想起那一年去的时候,公路还是没有改造的泥沙路,一路上颠簸不已,赶到徽县县城已是傍晚时分,便找了一家旅馆住了下来。翌日才坐上去谈家庄的班车,出县城爬了不高的山路,即能俯瞰那深谷中若隐若现的嘉陵江水,像一条巨蟒一样曲曲折折穿行于石缝林带中。下山的路却险要而漫长,因为几天前刚下过雨,路面泥泞溜滑,车只能歇歇缓缓向下移动,路旁高大的银杏树令人叹为观止。

而眼下重走故地,却是不费时辰的事了,新修的柏油马路上汽车一路顺风,只用了四个小时,徽县到谈家庄的路径改了道,我们在一处叫月亮峡的地方下了车。在一处水面平坦的浅水区,我在不经意中被一个同事从游走的船上拖下了水。我呛了几口水,惬意而充满快感,突然想起二十年前我在晃荡的浮桥上就连瞥一眼江水的勇气也没有,如果那时我的手脚稍一发软,咆哮的江水即刻就会吞噬掉我,所以留在我记忆中的嘉陵江水就像一个性格暴戾的魔鬼,而现在亲身感受到的江水是如此乖爽,像一个柔顺服帖的爱人偎依在我的胸前细语。看来生活中美好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条件的变化也会唾手可得,只要你以全新的理念善待你经历的每一件事,遇到的每一个人,走过的每一个地方。

不知不觉已到漂游的终点,一个熟悉却又显得陌生的村落停留在我的视线里,那就是谈家庄,我略加扫视便去追寻我当年跨越的如破网一样悬挂在江面上的浮桥。可是一座横亘在两岸的水泥大桥代替了原来的位置,莫非错了?我带着疑团去问导游,导游做了肯定的回答。我为自己的意识还停留在二十年前感到悲哀和自嘲;我对身旁的同事说,那就是我曾经跨过嘉陵江的地方,还有那座桥,还有我那个早逝的工友。他们只是随意地瞄了一眼,又沉浸在自己的欢愉中。我突然为别人没有类似的遭遇以祈求心灵的默契再度感到悲哀和自嘲。我这不是成心和自己过不去吗?嘉陵江上的浮桥消失了,我却在自己灵魂的深处铺设了一座浮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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