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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眼

作者: 李山2021/05/24现代散manbet

我想说井是江河湖海在陆地上言说的另一种方式。是过滤了的江河湖海,以一孔小小的窗口与人类及他物对话。

从它诞生之日起,它就等。它的使命就是存在和等候。它送走了一拨又一拨人群、牛羊、鸡狗、日升和月落。

天光之下,小村东南土岗角端一片空旷处,四周房舍排列如“井”字,它就在中间的那个“口”里。如以我家为坐标,路线图是出门东走30米,北折60米即到。口阔3尺,圆如日月,水深10米。井沿是灰白石材,井壁为青方大砖,砖缝生满青苔。青蓝石板井台,四周无碑,也就没有井名,成井年代也不详。

井西北七八米有一棵草篓粗的大柳树。另一旁,不规则地放着几块国画山水般的青石板。那是从野外弄来的几块断碑,供放置水桶和漂洗之物,有时也供人坐着休息。

平时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便以井为中心来去、停留,比如洗衣、吃饭、说笑,林林总总。井睁着眼睛,井是见证。井只静观,不说话。

我小时几乎每天都能听到李群奶和李群爷在大声争吵,然后李群奶就俯卧在井台,手攀井沿,数落着,大声哭泣。井也不烦,它以静静聆听来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女子。

小我一岁的叔伯弟弟刘祥,八九岁年纪,在外受了欺负,回家又受我严厉的大伯不分青红皂白的责骂,一扭身,飞出胡同,扑通一声蹦到井里。田斌爷用柳筐把他从井里捞上来时,竟无大碍。他是托井的福。

还有面井而居的深印婶,眼睛几近失明,偏偏爱凑热闹,总往井旁柳树边的人场里凑,惹得人们嫌弃。想不到,后来,她的女儿女婿在广州发迹,把她接去享清福了。这也许还是托井的福。

井水在地下10米处泛涣,随时等着被召唤。人与井之媒介——井绳便呼之欲出,它是人与井水对话时最忠诚的使者。冯杰先生诗意地称其为“一条水做的绳”。

井绳是用麻做的,出自继生大伯之手。他不但是一个种地的好把式,更是远近闻名的盘绳专家。

打绳时会有专用的木铁制绳机具,在他家门前井边临路摆开。放麻,分股,合股,摇柄,工序复杂,但有条不紊。一晌工夫,便有一大堆崭新的粗细麻绳堆在门口。

细的可以扎布袋、捆柴火。稍粗点的可以拴牲畜、刹车、套磙、碾场、拉犁、使耙、套马车牛车。最粗的便是井绳了。那个时候不能无绳。绳养活了继生大伯上下老小一大家。

井绳蜷缩在井台,春夏秋冬,成为井最忠实的伴侣。井绳伸展开,就是一个长长的钓钩,钓比鱼更贵重的水和星月。

井水至柔,井绳也柔。但天长日久,一根根井绳却把深深的岁月刻进井的石沿和砖壁上。

井绳最怕与竹篮连在一起。我村有谚语“竹篮打水——一场空”。但也有结伴的。在竹篮里放上砖头,下到井里,打捞诸如废纸、树叶等漂浮之物。夏季为达冷凉效果,把瓜菜用竹篮放到井里浸一阵,提上来生吃,冰凉可口。

以后读梁实秋散manbet,知他少时也有“夏季把西瓜系下去,隔夜取出,透心凉”的类似情景。不过那井水虽苦,却是在古城北京他家的私宅。私家有井,应是极阔绰体面的事儿。

通过井绳与水井直接对话的有桶、罐。木的、铁的、铝的、铜的、陶的、瓦的,甚至瓷的。绳子下去,希望就上来。

劳作或疲乏饥渴难耐时,打一罐(桶)新井水上来,对着罐嘴或桶沿痛饮,回忆起来,比现在饮一罐冰镇雪碧、可乐还过瘾。

从井里汲水,我们叫“打水”,是一个力气加耐力的技术活儿。把桶放到井里,技术好的不磨井绳,没有声响;技术一般的碰磨井壁,叮叮咣咣的,落到井里会扑通一声。

关键技术表现在汲水上。要均匀地左右摇摆几下,再猛地松绳,让桶或罐嘴对着水下切,便有桶罐吸水的咕嘟声音乐似地传上来。咕嘟声息,表示水满。用力上提,把绳顺正,再双手交替着用力把满水的桶罐提溜上来。有时升到半道没劲了,就踩着井绳歇一会儿。那桶罐便贴着井壁悬着,像现在装饰屋的吊篮。歇过劲再用力拽上来。

打水者如对谁家有意思,如此小小间隙,也会流露出来。比如某人对谁有好感,他便总是趁打水时,站在井沿,手扶井绳,望过去。晃荡半天,也没有把水拉上来。

也有失手的时候:没打着水,把桶晃悠到井下了,或把罐不小心晃到井壁碰破了。这种情况,往往出自尚未成人的新手,或上述的“有意者”。那是向井交出的学费。

一个雪天,我一远房婶子慌慌张张跑回家,给当家的老公公说:“不好了,井掉桶里了。”成为我村传之长久的笑料。

对于当时小小的我来说,打水是极费力气的事。尤其是冬季,天冷地滑井滑,伸不出手。打一桶水上来,比搬一块大石头行走还困难。我母亲就有一次把水升到半空了,因为饿,乏力,眼前一黑,要不是她松手快,人就掉井里了,后果不堪设想。

提水和担水也困难。提一桶水时,要双手拎着,猫着腰,走几步停一下。力量不匀,那水便洒泼到地上。如此十数次,提到家时,只剩大半桶了。担水时,木扁担或竹扁担硌得两肩酸麻,有时红肿。我村谁家孩子个子低,就会说小时候挑水压得不长个了。可见挑水之辛苦。

也不是随便哪里都能凿井,它讲究缘分和地脉、水脉、人脉。打井师要反复看,看错了地方,挖几十米,不见水,或挖出的是苦水,不能吃。井有定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养好养不好,关键看井。井的多少、好坏,决定了人群的分布,甚至命运、喜忧。

井是小村广场的中心,是最有人气的风景和生活依赖之物。村里说书、演电影之类,都在井旁进行。

井像大地之眼,映照着一方小小的天空。它又像一孔小窗,透视洞明着大地深处的秘密。

天气好时,几个伙伴就趴在井沿,从井里望天。看天上的云朵,鸟儿飞翔的影子,也看青蛙旁若无人地叫唤。趁大人不注意,还会恶作剧地把瓦砾、石块投到井里,听它落井的响声,看井水荡起的波纹。

皇家也离不开井。如我们小城里的翟母井,传说刘邦饥渴难耐时,翟母从此井汲水造饭,进献于他。为报井恩,便封翟母。陈桥镇辛店村还有扳倒井,说是王莽撵刘秀,刘秀被追得急,那马渴得跑不动了,人也要脱水。皇帝金口玉言,那井就自动横斜过来,像一枝莲花,马饮人喝而精神抖擞,因名之曰“扳倒井”。

与河相连之井我也见过。临河乡有一井在堤北,黄河在堤南,那井水河落而落,河涨而涨,说明下面有暗道,井河相通。

如今,老井大多不存。但井仍以自己的方式在说话。

先是小压水井,一根塑料管扎下地心几十米处,安上机头,杠杆作用,手压几下,水就上来。只见水机,不见井口。现在则大多已用上了自来水,小压水井也被废弃。

几千年风雨,留下了诸多带有老井痕迹的成语,诸如雨井烟垣、秤锤落井、掘井及泉、井养不穷、学如穿井、挑雪填井、甘井先竭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是用井上之物讲世俗哲学。

当今社会,人们对水的依赖和要求比以前更高,家里要安装自来水过滤器,医院和科研单位更是对水精心处理。那是井的另一种升华。

长江、黄河、珠江、澜沧江……一条条江河上的拦水坝,乃为诸井的汇聚。人们在最无助的梦中,常常不自觉地喊叫着水。它倔强地证明和提醒着:以各种井的形式荡漾、流动的水,是人类的最后一道底线,我们理应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护佑它、珍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