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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发小方铁毛

作者: 吊脚楼2019/12/27优美散manbet

铁毛长我四个年头,矮我一个辈分。在我的记忆中,他对我的称呼里,一直包含我的名字和辈分,从无差池。

我十九岁外出上学,很少跟他见面。我没成家前,每年寒暑假都会有聚。我工作去了外地,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上次与他邂逅是在老家的镇上,估计有八九年的时间了。那时,他拉着一辆板车,说是儿子要结婚,去采买菜品和家什,急匆匆的。我们寒暄几句就匆匆道别了。之后,再也没见过他。

去年的浅秋,他捞到我的微信号后,给我发微信,还是叫我叔,还说了些想念的话。看着微信,我自是激动。自从退休后,我自觉缩小了朋友圈,远离了许多场面上的朋友,但对于至交,尤其是能给我带来原始快乐的发小,我是乐于来往的。

许是长久没有交集,他的微信语言有些生分,外交辞令一般。这份客套,我是很不习惯的。自打精屁股起,我们就在一起厮混,摸鱼捉虾、打鼓泅、掏鸟窝,冬天在旷野处,瞅着一处茂密的枯草,洋火一擦,火苗就借助风势,呼啦啦铺展开来。我们老家把这叫“剐野火”。这些儿时的经历是足可以抵挡岁月侵蚀的,他咋会客套起来了?

我立马电话过去。他的声音仿佛从时光的隧道里穿越过来,飘忽、急切,似乎还带有老家水乡的潮湿气味。

铁毛是独子,他的父亲是一个有个性的人,说话高声大嗓,有些冲,我们都有些害怕他。我们到他家去玩,若他母亲不在家,我们都是不敢的。他母亲个子不高,性情和善,我们每次去他家,她都是温温和和地给我们端板凳。农村人没有太多的讲究,他家用饭时,我们也会径直而进,并不觉得唐突。这时,他母亲会要我们“一起吃”。我们说吃过了,他妈会把筷子在碗沿上轻轻一磕:“有谢了”。“有谢了”,方言,就是“对不住”的意思。

铁毛家是富裕中农。按旧时的阶级划分,富裕中农就是殷实人家了,解放前该是有些地产的,至少顾过短工。究竟如何,我不知就里。只是后来听人说,过去的地主富农很多都是勤扒苦做才积攒起了家业,顾长短工,也是有过犒劳的,像刘manbet彩那样无耻盘剥农民的地主并不多。

我家兄弟姊妹多,穿衣吃饭都是困难,所以,对铁毛家我是万分钦羡的。他家有一栋大瓦屋,坐北朝南,不偏不倚,坐落在村子最前边的高台上。砖瓦房很有些年头了,台基高,墙脚都是结结实实的大灰砖,据说是用熟糯米掺石灰砌成的。大门两侧有凸出的立墙,厚实、坚挺,立墙上是骑马墙。我老家把骑马墙叫墙垛子。墙垛子如嘶啸的马匹,头,扬得高高的,煞是气派。墙垛子的背脊上有一溜逶迤而去的黛瓦,仿佛凝固的马鬃。堂屋两侧是一排杉木柱子,足有两尺之围,俗称列架。柱子之间,嵌着杉木板的隔断。这隔断,农人叫鼓皮。房上檩条也是圆滚滚的杉木,檩条和柱子的衔接处有粗简木雕。咋一看,铁毛家就是大户人家。

我们读初中的时候,不管晴天还是雨天,多数同伴都是赤脚行走。铁毛在下雨天穿的是套靴。那时,家底好一些的,雨天出门穿“马口套鞋”。所谓“马口套鞋”,就是无靴帮子的胶鞋,鞋沿齐“螺丝拐”(脚踝),形似马口。套靴的靴沿高及小腿肚,不宽裕的家庭断是消费不起的。

一天煞黑时分,一拨人站在禾场里叽叽喳喳。我走近一看,他们正在对铁毛的一件新衣品头论足。铁毛穿着一件中长大衣,据说是他父亲在汉口买的。大衣是平平整整的蓝“迪卡”布料,小翻领,后襟开了一个一尺多长的岔口,前襟并无纽扣。铁毛揭起前襟下摆,左手按住前襟左摆,右手慢吞吞地往上拉,便有“呲呲呲”的响声。铁毛拉了一半,又小心翼翼地合上。

稀奇啊!这世上还有不要扣眼、也不用扣子的衣服。

铁毛说,这叫雌雄粘胶扣。

淡淡的语气,没有一丝的得意。这是他的性水。他自小就不张扬。

有人问,雌雄是个么鬼东西?铁毛说,就是一公一母。

有人接了一句荤话,众人一阵浪笑,一条狗惊悚地跑开了。

正待他准备把双手插进袖筒时,有人凑身过去呼啦一下拉开了“雌雄”。铁毛本能地双臂一捂:“搞不得的,搞不得的。”他把“雌雄”合上,右手自领口处往下一抹:“这只能拉一万次。”

一万次啊!一天拉八次,一年四季每天拉,都能拉三四年啊。我摸了一把自己的粗棉布裤子,羡慕死他了。心想,我这一生怕是都穿不上这华贵的衣服了。

那些年,教育像一个患了疟疾的人,一阵热一阵冷,停课、复课,班级和年级,一时聚,一时分。我本来矮他几个年级,一阵闹腾后,我们居然成了初中的同班同学。

他是一个各科齐头并进的优等生,村里人说起他时,总是“啧啧”有声。我们的数学老师是科班生,跟我们同姓,课余时间,他往往会出一些计算土方的刁钻题目。我等愚钝,于我,这些题目如刺猬一般,无从下手,铁毛却是得心应手,一算一个准。所以,他在老师眼里,是一个聪慧、有出息的学生。

偶尔,我和他同桌,也沾了他不少光。我的数学历来不好,上数学课就头皮发麻,尤其是数学考试,几乎是我的劫数。为难时刻,我用手肘朝他一拐,他会不动声色地腾出半页考卷。他估摸着我抄袭的差不多了,就装模作样地回头检查,把考卷翻过来让我继续抄。那时节,对他,我是感激零涕的。因为他的帮扶,我大抵都能涉险过关,勉勉强强能翻过60分的门槛。

我也见过他难为情的时候。那时,我们读初二,他的作manbet常常被当作范manbet在全班宣读。语manbet老师叫李甫生,特别器重他。那天,李老师一边读,一边讲铁毛的作manbet谋篇布局好、立意高。最后,他话锋一转,说有个词用错了,犯了低级错误。李老师说,春天的风不该是“朔风”的。那年月,样板戏盛行,《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有一唱段,起头就是“朔风吹”,铁毛的“朔风”之“朔”大概是源自此处。

我用余光瞟了他一眼。他脸上有一丝尴尬的笑容,婴儿般的羞涩。脸潮红,粉粉的,像一抹彩云弥漫开来。

我到武汉上学的前一年,他结婚了。我几次邀请他到我学校来玩,他一次都没去。我都有些不解。区区百十公里,走一二趟应该是很便捷的。后来,才知道缘由。其时,农村里大包干,他父母年事已高,他是民办教师,地里的活路就靠他夫人一个人做,他只好在讲台、田间两头赶,像陀螺一样,白天黑夜连着转。他无冗可拨,咋能丢下生计跑到武汉玩耍呢?

他曾戏谑,自己一直干两份活,是拿双薪的,白天教书育人,晚上插秧割麦。他说,对披星戴月,谁也不像他那样有切肤之感。

他有一长串葫芦娃,四女二男,大的还在嗷嗷待哺,小的就脚跟脚、手牵手地来了。他的父母都走了,他的儿女的幼年成长都是“靠天收”,大的带小的,一棒接一棒。想必,他对儿女的庇佑是捉襟见肘的。

此刻,我想到了一幅画面,寒风中、冷雨里,一只母鸡的翅膀里,躲藏着一群惊恐的雏鸡。

他最小的女儿在一篇感念爸爸的manbet章中写说,“那时,虽然清贫,但爸爸没让我们遭受苦难”。铁毛夫妇像一只母鸡,把孵化、庇佑的苦难都留给自己了,他给儿女的是一双遮风挡雨的翅膀。

一个初夏,他们俩口子要下地了。他们不得不把还在襁褓期的幺儿子放在摇窝里。路上,俩口子都不说话,他们在想同一个揪心的问题。不说破,是不想摧毁既存于父爱、母爱中那道脆弱的堤防;不说破,是在加固夫妻间彼此的心理支撑。但是,有一个画面,一直在他们的眼前晃来晃去——幺儿子在哭,嗓子沙哑了,哭声断断续续。儿子翻了一个身,面部紧扣着小枕头,呼吸急促,面部几成紫红色。想到这里,铁毛心里一阵发紧,好似有一只手在捏。他直起身,拼命往家跑。几乎是同时,夫人跟在铁毛后面跑得气喘吁吁。路上,他们谁也不说原因。铁毛跑一阵,往身后一瞅,夫人跌跌撞撞,似乎就要瘫倒在地了。

他不忍,却不曾回头帮扶。因为前面有一条根,那是他们的幺儿子,他是俩口子期待的世界。

还好,一切安好。

儿子还沉睡在自己的梦幻里,小嘴一噘一噘的,嘴角还有残留的涎痕。俩口子长嘘了一口气,不自主地抚摸着胸口,手掌还能感觉到心口有一头小鹿在蹦撞。

他们没有相视一笑。生活早已不允许他们风花雪月了。肩上的担子让他们很久都没有畅快地笑过了。他们若是对视,想必该是泪眼婆娑、唯有泪千行。

他的多子女,曾让我小视他的生育选择。他后来过关斩将,成了公办教师,而且长期担任一所学校的教导主任。他是接受过现代教育 的,不该让传宗接代的陈腐观念左右自己的人生。后来,我对他说出了我的疑虑和困惑。他“呵呵呵”地淡然一笑。他说,包产到户后,农忙时节各农户彼此换工,自家劳力不足,根本换不过来。想生儿子也是为了生计。

我没有接他的话茬子。我实在不忍、也没资格评说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宵小公民的生存选择,当生儿育女一旦沦陷成生活,甚至生存保障时,断然不是当事人的人生迷失。也许,铁毛的生育观被烙上了深深的延续香火的印痕,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他的童年、青壮年时期,都是在农耕manbet明中度过的,农耕manbet明中的家族manbet化、有拳头就有江山的非现代manbet明意识,不可能不影响到他。他是独生子,还是一个富裕中农的子弟,宗族小,除了相对富足的生活,也许他就没有过世俗意义上的扬眉吐气。所以,后来我理解了他的生育选择,而且深以为然。

所幸的是,他的儿女都很乖巧,有出息,读中专、读大学,都有了体面地工作,有房有车,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我想,假使我是六个孩子的父亲,我可能早就被生活打趴了,即便不曾潦倒,至少儿女们不会有太大的出息。我说,我是极佩服他的。他在电话里“嘿嘿”一笑:“总算挺过来了。孩子们都能自食其力,没给社会增加负担。”风轻云淡的口气,好似不曾经历过苦难。

铁毛已经到奔古稀的年纪了,他没有一个敌人。有人说,他甚至没有和别人红过脸。

一个低眉顺眼的人不会有敌人,因为他习惯逆来顺受;一个窝囊至极的人,也不会有敌人,因为他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铁毛不属于这两种人,心性平和是他的特质,与人为善似乎浸入了他的骨血。也许是生活的重负让他学会了圆润,生活的丛林法则逼迫着他不得不学会游刃有余,但是,这也未尝不可,只要圆通彼此、包容异质不触碰人伦和法规,能四面讨好、讨巧,并获得众人的口惠,未必不是滋润人生的大智慧。

一九七五年,他还是一个每个月领两元津贴的民办教师。校长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也是校长很看重的青年教师。校长犯事后,公社主管教育的领导指名道姓要他在批斗校长的会议上做主题批判。铁毛犯难了。他想,校长并非政治之错,他对自己的工作、生活关爱有加,我该如何启齿?再说,一个富裕中农出身的农家子弟,能吃一碗做教师的饭已经很不容易了。从,有违恩德;不从,耽于饭碗。

铁毛还是违心做了一次打手。但是,他的批判平铺直叙,不痛不痒,就像轻风吹过,没有领导要求的字字子弹、句句见血。他没有义愤填膺。他不是心有必诛之的冲动而不敢,他是有满怀朴素情感和原始伦理道德的厚道人。他觉得,好的日子应该是恬静的,人和人的关系还是谐顺的好,即便生活中有了是非牵扯,也不应该兵刃相见的。

他觉得做了一桩大逆不道的事,不当面向校长表达歉意,就是欠了校长的良心债。当天晚上,月朗星疏,他徘徊在学校的操场上。正巧,校长也在散步。看见校长的身影,心,猛然往上一提。他怯怯地走过去,没等他开口,校长揽过他的肩膀:“铁毛,别说了,我相信你的人品。”

铁毛亦然如释重负了,“相信你的人品”这六个字让他感念至深。一个身处逆境的人,在被自己好同事、好部属口诛笔伐后,还能如此大度地设身处地为“肇事”者解怀,这是何等宽广的胸怀?也许,校长早已忘却了这句话,但他的这份包容,对铁毛应该是影响至深的。铁毛一直不曾忘记。

铁毛现在居住在武汉颐养天年,也带一带孙辈。偶尔操持饭食,接送孙儿。他兴许还是有些忙碌的,这忙烟火日子中的幸福,他很受用。

行manbet至此,我突然想到九年前他拉着板车的情景。一个父亲,他一生也许就是儿女的车夫,只要有一口气,就不会停下脚步。哪怕车绳在他的肌腱上勒出一道道腥红的豁口,他也会负重前行。

他说,此生想坐一次飞机,想看一回大海。

车夫累了,但他还在路上。路的尽头一定有飞机在等你,飞机会带你走向高远的天空。

苍穹之下,原野莽莽,海浪涛涛。

我们有了微信联系后,每天都有联络。聊儿时的淘气事,聊青春期的囧事,聊村里的老人谁走了,谁孤苦无依,聊某某某书没读多少,赚的钱却用麻袋装。潦倒的,他同情,一声叹息;发达的,他满嘴的溢美之词,没有一丝的妒忌和羡慕。我问他,你咋修的这副好德性。他说,人都是向好的,背后议人好歹会坏了自己的心性。听这话,我都自惭形秽了。

最近,我们隔天就通一次电话,少则一小时,多则三小时。彼此说话无遮无挡,不担心彼此见怪,夹杂几句荤话也不觉得乱了辈分。他说他糊里糊涂被医托骗了,还以为碰上了好心人。说罢,“呲呲呲”地一阵浪笑。我说,自己常常自言自语,他立马揶揄一句,“你怕是老年痴呆了哦。”一来一往中,仿佛他就坐在我的面前,一壶浊酒,三两碟小菜,我一杯,他一杯,无以言尽。

一次,电话里没有回音,他又重新打过来。他说,他夫人笑他,说,笑死人了,电话都黑屏了,还抱着手机嘻嘻哈哈。我夫人说,你们咋恁多话。我说,乡情就是酵母,它能够把往事无限放大。就一个光屁股游泳的吊事,说半天,笑半天。老人呗,笑过之后,气喘吁吁地捶捶胸口,再进入下一个话题。

甲子过,虬须密。出发时,青涩如云,一路风雨跋涉,我们亦然是奔古稀的老人了,或许都经历过生活中的恩恩怨怨、苦涩,这些都烟云般飘散了,唯有友爱、念想顽固地深藏在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不能常见面,当是遗憾。深夜时、空闲中,或是猝然的一想一念,纵一刻,也千秋。